翻看香水外盒的背面或底部，我们能看到香水的酒精含量，常见的酒精占比在72%~81%之间，最常见比例是80%。那么问题来了，香水中的酒精含量如此之高，远高于香精油的比例，但为什么酒精的味道却并不明显？

人类历史上，酒精何时出现、如何出现，尚无定论。人类为何会有酒精代谢能力，也只有相关假说，据说是因为人类祖先灵长类常吃熟过头的水果，物竞天择而留下的基因。考古发现最早的酒精饮料，是在今天以色列海法附近的一座史前墓穴里，属于一万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发酵自小麦和大麦。中国河南的贾湖遗址出土了大约公元前七千年的陶片，进行残留物分析发现古酒痕迹，该古酒由葡萄、山楂、蜂蜜和大米制成。根据吉尼斯世界记录，关于葡萄酒酿造的最早证据，要追溯到公元前六千年左右的格鲁吉亚。然而，从酒精饮料到用酒精制作香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中间经历了酒精成分的发现、提纯和使用。

古代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和泰奥弗拉斯托斯（公元前四世纪）注意到，酒散发的气体可以燃烧。被称为早期化学之父的波斯炼金术士贾比尔（公元九世纪）在他的著作中提到，在沸腾的酒中加盐，可以增加酒的挥发性，酒蒸汽也会变得更加易燃。九至十世纪，波斯医学家拉齐被广泛认可为第一个分离出酒精的人，阿拉伯哲学家肯迪、波斯医学家法拉比和被称为现代外科学之父的阿拉伯医学家宰赫拉威（拉丁名：阿尔布卡西斯）都在著作中证实了酒的蒸馏。十一世纪，波斯哲学家伊本·西那（欧洲人尊其为阿维森纳）在改进提取精油用的蒸馏法时，发现了酒精。

在十二世纪，数部拉丁著作记录了往酒里加盐再蒸馏制备“燃水”（也就是酒精）的配方，这种“燃水”在十三世纪末广为西欧化学家所知。被称为“光明博士”的十三世纪方济各会会士拉蒙·柳利第一次提到了纯酒精，可一晃眼，要等到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纯酒精才被德裔俄罗斯化学家约翰·托拜厄斯·洛维茨制备出来，瑞士化学家尼古拉-提奥多·德·索绪尔确定其化学式。1858年，苏格兰化学家阿奇博尔德·斯科特·库珀提出化学结构与化学键理论，把酒精的结构式作为第一批确定的化学结构发表。五十年之后，便开启了香水的黄金时代。

奇妙的是，我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无论是书还是论文，对于香水用酒精作载体的历史进程都只字未提，各路网络资源也纷纷对此避而不谈。第一支有记载的酒精基香水，在历史中毫无征兆地凭空出世了。它就是1370年匈牙利王后，波兰的伊丽莎白订制的匈牙利之水，主要含迷迭香、百里香、橙花和柠檬，可视作古龙水的前身。在匈牙利之水诞生以前，香水要么跟古埃及香水一样是油基，要么跟五代后周时期传入我国的蔷薇水一样是水基。根据历史记录提供的细碎线索，我在此提出一家之言，填补香水开始用酒精作载体的历史空白，供大家批判：

芳香意味着健康与生命，在任何时代都能迎合人类心理。上古时期芳香物质应用于宗教，那时候的祭司巫医不分。1347-1352年间的黑死病，是芳香物质药用的重大催化剂。十三和十四世纪，炼金术士阿诺德斯·德·维兰诺瓦制造出接近纯酒精的液体，研究其医疗用途，法国方济各会炼金术士让·德·罗克塔亚德将酒精视为生命之水，能预防一切疾病。黑死病期间，医生束手无策，往往也只能给病人提供这种生命之水。不久之后给波兰的伊丽莎白调制匈牙利之水的，是她的药剂师（皮埃尔·娇兰也是药剂师出身），匈牙利之水出名之处在于，传说中它让伊丽莎白青春留驻。

“香水何时开始用酒精作载体”是个错误的问题，我们该问的是，某一类酒精药水，如何渐渐变成了香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调香师得到了炼金术士的真传，香水是最后的哲人之石。炼金术士早就掌握了蒸馏法，将其应用于提炼液态的哲人之石，以期不老不死。在炼金术士眼里，酒精是被植物保存起来的日光精华，日光就是天空中的黄金。这些炼金术士，往往也是医师，早在他们开始关注酒精的十世纪，他们就用其浸泡各种香材，企图获取“生命”。这便是酒精基香水的雏形。今天的酊剂，还在用这种方法制作。

关于酒精的第二个重要问题，是它为何在香水中占最大百分比，气味却并不明显。鉴于上文中提到的酒精基香水历史和科学发展史，可知人们并不是先熟知各种溶剂的理化性质，最后挑中酒精来做香水，而是一半出于迷信，一半出于恐惧，机缘巧合加上时间的筛选与传承，让用酒精做香水达到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效果。我站在现代科学的角度，后知后觉地解释一下，香水中的酒精是如何“隐身”的。

第一，很多人印象中酒精的刺鼻味，其实不是酒精本身的气味，而是酒精中杂质的气味。工业酒精通过乙烯水合反应制得，乙烯源自石油。这种酒精含有甲醇，不能食用也不能医用，也不能拿来制作香水。一般人日常接触到的酒精，通常用玉米和甘蔗发酵制得，含乙醛和杂醇油等杂质，这些杂质气味刺鼻。其中有一类特意做成变性酒精，警告人们不可饮用，同时避免了许多国家对酒类饮品征的税。早期的变性酒精会加入危险的甲醇，现在没有这么丧心病狂了，会加苦味剂、催吐剂、难闻的吡啶或煤油，有时还会加染色剂以示区分。高级香水中的酒精用葡萄发酵，从一开始杂质就少得多，再经过双脱醛处理，最后做成不含难闻物质和染色剂的变性酒精，杂质气味几乎可以忽略。最奢侈的做法，是用香脂、鸢尾、动物香等对酒精本身进行陈化。纯净的酒精气味很淡，我闻起来甚至能联想到玫瑰。

第二，香水喷出后，酒精一般来说会快速挥发完毕，只剩各种香料。这并不像网上有些人说的，是因为酒精的饱和蒸汽压最大（拉乌尔定律），因为香水并非理想溶液，里头各种分子之间有偶极、氢键、伦敦力等各种相互作用，遵循的是亨利定律，同时喷出的香水也会和介质表面发生分子相互作用。在这种情况下，用辛醇-水分配系数考虑介质吸附，用希尔德布兰德溶解度参数衡量组分挥发，用线性自由能关系预测平衡状态更合理。蒸汽压的确是主要因素，科瓦茨指数也是。学有余力的朋友可以搜索这些术语进一步扩展，简单点的话，记住相似相溶原理就好。

第三，从香水自喷头喷出或涂抹到皮肤上，到人对其做出嗅觉感知，挥发是一方面，扩散（菲克定律）和接收（斯蒂文斯幂律）是另一方面。根据前人已经发表的研究成果，如果用流体力学和心理物理学原理给香水系统建偏微分方程组，求出数值解并可视化后，会发现，即使只用柠檬烯、香叶醇和佳乐麝香三种香料，无论是理想条件还是非理想条件下，绝大多数香水配比都能实现对酒精气味的全覆盖。换句话说，要想在香水中凸显出酒精味，其实需要精妙的配方和高超的技巧，还挺难得的。为了大多数粉丝的身心健康，这里就不街边杂耍似的一顿列式了，大家可以参考Perfume engineering: design, performance and classification这本书，Teixeira, Miguel A. 等人著。

至此，相信大家对于香水与酒精的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也更能明智地消费，在天花乱坠的商业宣传中保持清醒。比如，我看到某个主打沉香的小众品牌，在宣传中居然说“只用酊剂，不用酒精，所以闻不到酒精味”这样的话时，就马上对这一碗迷魂汤起了免疫——酊剂就是用酒精做的，菜拿盐腌过再炒，或者边炒边放盐，出锅不都是咸的么。

我们今后在闻香时，如果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说明这瓶香水并没有使用最高品质的酒精，也许这个牌子并没有它宣传的那么高大上。知道酒精在香水中“隐身”的原理，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使用香水，避免破坏香水的最佳效果，例如，香水如果喷到部分水解的聚醋酸乙烯酯（用于涂料和纺织品加工）表面，由于这种材质的希尔德布兰德溶解度参数跟酒精相近，香水的挥发曲线会被打乱，刺鼻的“酒精味”就会凸显出来。

最后，所有的理论和建模都有前提，这些前提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使用情境，所以我们的生活经验如果跟理论分析有冲突，很可能是香水的使用条件变了。这些条件包括常温、无对流、微米级薄层等。因此，如果你是在极端天气中、特殊表面上厚敷一层香水，你该期望对同一支香水的体验很不一样。

香水时代今天的科普就告一段落了，希望大家还是要明白，香水做为一种消费品，最核心的功能还是让消费者身心愉悦。所以当我们遇到一款称心如意的香水时，摒弃掉思维中的条条框框吧，好好享受气味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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